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楚淩沉隔著煙雲,不期然地,腦海中浮現了後山亭中的紅紗燈,還有那人在燈下瑩亮的眼瞳。

不知怎麼的,他好像可以想象出,邱遇是如何被勸服的。

並且,一點都不意外。

她本就是個擅長詭辯的人。

在後山小亭中,她也曾經細聲軟語地勸過他放過自己。

那時的她身上已經濕了大半,身體凍得發抖,唯有那一雙眼睛映襯著紗燈的光,眼眸中寫滿了明晃晃的……

坑蒙拐騙。

楚淩沉的眉心皺起,露出嫌棄的表情。

隱隱約約,還有一絲慍怒。

洛子裘猜不透他此刻的想法,還以為他是因為邱遇的區彆對待,懷疑他的忠誠,所以動了戒心。

他安撫楚淩沉:“女子性柔,許是娘娘勸起來更真誠吧。”

楚淩沉不說話,臉上的神情淡淡的。

宋莞爾看在眼裡,手上的動作僵了僵,眼瞼低垂,斂去了眼眸中一閃而過的慌張。

她是女子。

是陪伴楚淩沉最親近的人。

她比洛子裘要瞭解他更多。

她知道,剛纔盤踞在楚淩沉腦海裡的人,不會是那個受傷的侍衛,區區一個侍衛是否背叛,根本不會勾起他的情緒。

他在想的是顏鳶。

此刻他的身上冇有殺意,隻有淡淡的惱怒。

他已經不想殺她了。

這發現讓宋莞爾胸口暗潮澎湃。

楚淩沉和定北侯府的仇恨由來已久。這三年來,他每次提起定北侯府,身上都帶著化不開的戾氣,若不是朝堂上的牽製,他可能早就下令抄了定北侯府了。

可是僅僅隻是過去一天一夜,他就已經忘了顏鳶是定北侯的女兒嗎?

鬱悴的情緒就像有毒的藤蔓,一點一點攀爬上宋莞爾的胸口。

她用力咬下嘴唇,直到嘴巴裡散開一絲腥甜的味道,她才勾起嘴唇,輕柔地笑了起來。

“洛先生不必沮喪。”

她巧笑嫣然,看似是安撫洛子裘,實則身體向著楚淩沉微微傾倒。

“皇後孃娘出身將門,是定北侯的獨女,定然比先生一介文臣更懂武將的心,自然要比先生更能勸動。”

她看似帶著滿滿的欽佩讚揚,卻一字一句都在提醒楚淩沉:

顏鳶是顏宙的女兒。

楚淩沉依然冇有開口。

宋莞爾就輕巧地把話題又繞回了他身上:“娘娘與邱遇有緣,也是一樁好事,倒是為陛下分憂了。”

宋莞爾眼波流轉:“洛先生以為呢?”

她的聲音輕柔和緩,就像春風拂麵般。

隻可惜,心思肮臟了點。

說皇後與侍衛有緣,可不是什麼好話。

洛子裘微微一笑,摺扇輕搖,並不想和她計較:“是微臣愚鈍。”

總歸是皇帝的後院事,洛子裘一點都不想要參合,他掠過宋莞爾的話頭,直接對楚淩沉道:“還有一樁事,需要陛下定奪。”

楚淩沉抬起眼。

宋莞爾識趣地收回了手,對著楚淩沉作揖:“臣妾先行告退。”

她能常伴君側,也並非隻靠救命之恩。

她是一個心思敏捷,知情知趣的人,很清楚什麼話該聽,什麼話不該聽,比如接下來的話,多聽也是無益的。

她緩步走出了房間,外麵的月亮已經是高升了。

十六的月亮比十五還要圓一些,皎潔的月光照耀在她輕薄的紗裙上,在過道的門窗上勾勒出一抹窈窕倩影。

冷風吹過,她的呼吸頓了頓。

卻還是義無反顧地伸展了身軀,朝著遠處走了開去。

房間裡。

洛子裘沉默了一會兒,確定門外已經冇有人停留,才輕道:“見薄營那個秦見嶽,眼下看押在行宮裡,陛下打算如何處置?”

見薄營在軍中是特殊的存在,主要負責的是前線的偵察事宜,舉凡見薄營的都有特殊的長處,比如秦見嶽大約是擅長追蹤與偽裝。

人是個好人,但有些難馴。

不過一天一夜的光景,他已經試圖逃跑三次,打傷了七個灰騎的成員,要不是灰騎首領嚴防死守,他甚至還打算綁架栩貴妃,要挾放他離去。

這樣的人,如何留用?

綁了栩貴妃還好,他如果綁的是皇後可怎麼辦?

若是引來定北侯的追查,灰騎勢必暴露,屆時隻怕得不償失。

可若是直接殺了,又有些可惜。

洛子裘愛才,取捨不易,長歎一口:“陛下如何打算?”

楚淩沉淡道:“先帶回城收編,入籍之後,讓他去雪原繼續找人。”

洛子裘眼前一亮:“這倒是個好主意!”

既無法確定忠誠,自然也不可能讓他接觸灰騎的核心任務,那便選一個遠離灰騎本營的任務,慢慢養養他的心性。

而去雪原尋找見薄營剩下的人,這個任務他是一定會儘心竭力的,自然也不會像現在這般想著逃跑。

洛子裘笑道:“那回城之前可要看好了。”

要是真讓他抓住空子綁了娘娘,可就是想保也保不了他的命了。

洛子裘渾身輕鬆,起身向楚淩沉告彆,臨走忽然想起還有未了的事,又回了頭行禮:“陛下,邱遇如何處置?”

斷了手指,自然做不了皇帝的親衛。

親衛不比灰騎,所涉的秘密並不多,處理起來要容易得多。既是救駕所傷,通常要麼在宮裡找個清閒的差事養著,要麼就給一筆錢讓他回鄉,娶妻生子,頤養天年。

楚淩沉低著頭沉默。

過了許久,他才慢慢悠悠抬起頭來。

“既然有緣。”他的聲音漫不經心,帶著淡淡的嘲諷,“那就送給她吧。”

洛子裘:“……”

給皇後送男人,他倒真是彆出心裁。

行吧,總歸不過後院事。

洛子裘笑了笑,走出房門。

……

邱遇的調度令,是第二天清晨下發的。

彼時顏鳶剛剛睡醒,腦袋有些糊塗,盯著傳旨的大太監發呆:“賜給本宮是什麼意思?”

大太監道:“自然是娘娘想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,侍衛雜役,行腳的下人,隻要他不入內院門,什麼都可以。”

大太監見顏鳶滿臉問號,悉心解釋:

這宮裡每一個宮苑都是有侍衛巡防值守的,區彆是乾政殿的侍衛是固定的皇帝親衛,而彆的宮苑裡的則是由禁軍營統一分派,早晚兩班,巡查與值守的人員並不固定。

“陛下說,邱侍衛忠心護主,與娘孃的乃是佳話,特地賜邱侍衛常駐望舒宮,僅供娘娘差遣。”

大太監笑容諂媚,眼角的褶子都開了花,整張臉的肉都在打顫。

“娘娘可彆小看區區一個侍衛,這可是陛下賜給娘孃的榮寵。”

“老奴恭喜娘娘,守得雲開見月明。”

宮裡人人都知道,貴妃娘娘纔是聖上的心上人。

就在不久之前,這位當朝皇後還隻是後宮的秘辛笑談,那時她站在梧桐樹下,日複一日,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看了去。

可誰能想到呢。

出了一趟宮,皇後孃娘竟然打動了聖上。

這次娘娘回宮,大約宮裡的人和事,都會有彆樣的風景了。

老太監的目光熱情如火,顏鳶在他的注視下渾身難受,乾咳一聲道:“這事問過邱遇了嗎?他答應了?”

顏鳶狐疑看著老太監。

這種事對她來說是賞賜的恩寵。

可對邱遇呢?

他本來是乾政殿的侍衛,現在手殘了,被打發到了禁軍營也就算了,居然打發到瞭望舒宮。望舒宮的主人是宮中的女眷,他自然是無法進入內院的,名義上是親衛,實際上其實是個看門的罷了。

他是個手廢了就不想活的人。

能忍受得了這樣的落差嗎?

老太監笑了:“邱侍衛已經答應了。”

顏鳶:“……???”

大太監在再三道賀,一直在顏鳶的小院裡頭逗留裡半盞茶的工夫,把她腳底下的泥巴都誇了一遍之後,才依依不捨地離去。

顏鳶在原地發起了呆,她心中仍有疑惑,卻不知道該向誰討教,隻能皺著眉頭站在院子裡走神。

她身旁的阮竹目送大太監的背影,嗤之以鼻:“這幫捧高踩低的東西,變臉可真是快,怎麼不誇誇自己的臉皮厚?”

顏鳶:“……”

她嘴上在罵,臉上的表情卻開懷得很,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:“娘娘溫柔嫻靜,得到身上眷顧是應該的,算聖上還有點眼光!”

阮竹的臉上寫滿了驕傲,望向顏鳶的目光灼灼炙熱。

顏鳶隻覺得這樣的目光有些眼熟,愣了片刻才恍恍惚惚記起來,小時候她摺紙放風箏,上樹掏鳥窩,下魚塘捉魚,每每捧著戰利品回家,孃親望向她的就是這樣的目光。

她的孃親是太傅之女,真正的書香閨秀,看見她爬樹嚇得臉都青了,顧不得儀態扶著樹乾,唯恐她掉下來,大氣都不敢出。

她從樹上跳下,捧著鳥窩給孃親看。

孃親的臉白了又綠,哆嗦的手舉著香噴噴的手絹,替她擦去額頭上的汗珠,一邊擦一邊挖空肚腸誇獎:“鳶兒找到的鳥窩……果真是一等好看!”

其實她哪裡見過彆的二等鳥窩。

隻不過她眼裡的女兒是一等的罷了。

“娘娘?”

阮竹見到發呆,輕聲叫喚。

顏鳶回過神來,看見阮竹熟悉的笑靨,笑了笑道:“冇什麼,隻是忽然有些想家了,想給爹爹和孃親寫封信。”

她已經很久冇有見過孃親了。

……

太陽高升時,皇家的車隊即將返程。

阮竹有求必應,在車隊啟程之前,就找來了筆墨紙硯,讓顏鳶可以在安安穩穩的馬車裡麵寫信。

信一共有兩封。

一封給孃親,信裡主要講的是在宮裡的所見所聞,以及訴說對孃親和孃親親手做的糕點的思念之情;

一封給爹爹,信裡主要講了兩件托他幫忙的事情。

其一是她之前騙洛子裘,關於她這一身寒疾的來源。她撒了個謊說是被爹爹的妾室害的,這個謊言一戳就破,經不起細查,需要爹爹幫忙圓一圓。

其二是她托爹爹找一個十字弩來,通過正規的路子帶進宮裡。唯恐爹爹找的樣式不對,她還畫了一個圖解,若是找不到做一個也行。

阮竹和小魚站在她的左右,看見她畫圖十分好奇:“娘娘,你畫的這是什麼東西?”

顏鳶解釋:“這是一種綁在手腕上的小弓箭,可以給邱遇用。”

十字弩是見薄營裡常用的一種武器,一種綁在手臂上刻用的小型弓箭。這種弓箭不需要多大的力氣便可發動,十分輕便,是見薄營的將士行軍偵察時候隨身必備的兵器。當初季斐還對它進行了改良,讓它的射程變得和普通弓箭一樣遠,正好適合給邱遇用。

阮竹歎息:“娘娘真是心善。”

顏鳶笑了笑。

邱遇既然跟了她,總不可能真當成一個看門的老頭用。

更何況她一直懷疑,邱遇並不是真心想留在望舒宮的。

他從三千禁軍裡脫穎而出,進了楚淩沉的親衛隊,必定是個驕傲的人,怎麼可能甘心做個區區看門的人?

十有**他還是不想活的。

說不定他也隻是敷衍答應。

說不定今晚就自殺了。

如果能給他找一件稱手的兵器,讓他知道斷掉的四根手指無足輕重,他依然可以做一個出色的禁衛,想來總歸能打消他一點點求死之心吧?

顏鳶埋著頭,仔仔細細地描摹出十字弩每一次機關。

阮竹看她專心的模樣,長長歎了口氣:“娘娘心善是好,不過琢磨這些之外,也該好好琢磨下月初一的事情。”

顏鳶抬頭:“下月初一有什麼事?”

阮竹:“……”

顏鳶的臉上寫滿了疑惑。

她確實有些迷惘:中秋已過,小寒還早,下月初一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日子,還能有什麼事嗎?

阮竹深深吸了口氣,滿臉的恨鐵不成鋼:“每月初一十五,皆是娘娘伴駕侍寢之日,娘娘不會是忘了吧?”

顏鳶:“……”

阮竹:“娘娘此行已經錯過了十五,切不可再錯過初一了,要上心啊!”

顏鳶:“……”

這還真是……忘了。

阮竹還準備耳提麵命,畢竟眼下聖上的態度已經有了轉變,是乘勝追擊最好的機會。

她準備了一籮筐的套路,還冇來得及悉心傳授,就聽見馬車外響起了細碎的聲響。

片刻之後,太監的聲音響起。

“娘娘,奴才奉聖上旨意前來。”

“請娘娘移駕,與聖上共乘回宮。”

“……”

馬車裡瞬間靜默一片。

顏鳶揉了揉自己的眉心。

阮竹與小魚相互看了一眼,熱情地握住了彼此的手。

“奴才恭迎娘娘。”

馬車外,太監已經催促。

還能怎麼辦呢?

顏鳶隻能放下了紙筆,走向馬車外,快出車門時候,阮竹的聲音在她身後幽幽響起:“娘娘,馬車上機會也是很多的呢。”

顏鳶:“……??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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