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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統的西藏唐卡在用色上有獨特的講究,底色施以重彩,大致用紅、黑、藍、金、銀五種。

每種顏色,針對著不同的繪畫題材。

紅色多繪佛本生故事,風格富麗;黑色多繪護法神、金剛等鎮妖降魔的內容,並用金色勾線,畫麵威嚴莊重;藍色多繪歡喜佛、勝樂金剛等題材,吉祥喜慶;金、銀兩色,畫麵構圖富貴典雅,色彩運用單純輝煌。

自從來到紮什倫布寺之後,關文曾用了大量時間研究“唐卡”,並試著用自己學過的現代繪畫理論來解構這種古老的西藏藝術。

他閱讀過很多前輩藝術家研究唐卡的文獻資料,也經常進入唐卡作坊,親眼觀察製作唐卡的過程。

不過,他所學、所見的唐卡藝術,跟這個房間裡的畫麵比起來,絕對是小巫見大巫。

在這裡,所有的顏料都是混合運用、任意潑灑的。

有些畫,用大量的黑色來描繪人的五官與身體,與藏地人物或是佛經神像背道而馳;有些畫,有大量金銀顏料去突出魔怪的偉大燦爛,並在畫麵對比中,凸顯魔怪的猙獰巨大並縮小神佛的身體結構比例,顯然跟藏傳佛教尊崇的“伏魔衛道”相悖。

隻是,所有的畫作都表現出了巨大的“人性”,把人性中善惡、黑白、喜憎、樂憂全都淋漓儘致地表達出來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他才從混亂思緒中脫身出來,抬起的左腳和支撐的右腳全都麻了,腳心針刺一般痠痛。

“你懂了嗎?”

才旦達傑昂然站在房間中心,獨臂背在身後。

“懂了什麼?

我該懂得什麼?”

關文覺得,自己的胸口脹悶得厲害,就像要出現高原反應一般,喘不動氣,兩邊太陽穴隱隱作痛。

“我說的,當然是這些骷髏唐卡的含義。”

才旦達傑回答。

關文抽身後退,彎腰敲打著麻痛的左腿。

他的心沉甸甸的,完全失去了進入院落之前的輕鬆感。

“如果將這些畫完整地切割下來,連牆麵一起剝下,運出西藏,絕對能賣個好價錢。

其藝術價值,絕對不亞於全球著名的幾大名畫。

知道它們為什麼具有震撼心靈的力量嗎?

因為畫下它們的人,是在用生命作畫,每畫下一筆,生命就燃儘一節。

畫完一幅畫,畫家就變成了外麵壁龕裡的活骷髏。

你看到的,就是他們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告白。

要想達到同樣的境界,就得先做好慷慨赴死的準備。”

才旦達傑說。

關文點頭:“我明白,絕代的藝術作品中,往往被作者灌注了巨大的主觀意識。

唯有如此,筆鋒畫風纔夠強硬激昂,散發著動人的力量。”

才旦達傑撫摸著近處的牆壁,麵容慘淡:“作為畫家,你肯定知道繪製唐卡需要什麼樣的特殊原料吧?”

關文又點頭:“知道。”

他知道,唐卡顏料大致可以分為三大類,即礦物、植物和動物的綜合體。

礦物質顏料用於底色,植物顏料用於過渡,由淺入深;勾線的顏色則是出自於動物或蟲子身上的皮、殼。

“那你知不知道,這裡所有的唐卡使用的是什麼顏料?”

才旦達傑又問。

關文蹲下來,撫摸著地麵上最近處的一幅畫。

那幅畫直接畫在地麵鋪砌的青灰色頁岩上,從他指尖上傳來的,是一陣陣刺骨的寒意。

畫的內容是大力金剛與魔怪在近處對峙,而一個穿著藏袍、披著白色哈達的女子在遠處觀戰。

他摸到了哈達那一部分,頓時察覺,畫者使用的並不是通常的白色礦物顏料“嘎曰”,旁邊的黃色也冇有采用通常的用硫磺和砒霜合成的礦物顏料黃信石。

畫的底色,為紅黃融合的一種肌膚顏色,按照常理是由硃砂與黃信石調和而成,但那硃砂紅色卻豔到極致,竟然與真人的皮膚顏色相近,不知是新增了什麼樣的神奇成分。

按照藏地畫工千百年來傳承的唐卡知識,所有礦物、植物、動物顏料跟藏地的土壤氣候是最協調一致的,與著名的藏藥一樣,非常適合在藏地獨特的環境中留存,色澤明亮鮮豔,經久耐用,百年不變。

“我不知道,但我看得出,這些顏料非常獨特。”

關文回答。

“的確非常特殊,而且是獨一無二的。

“才旦達傑感慨地低語。

關文突然問:“你的樣子有了太大的改變,為什麼?”

進入樹洞前,才旦達傑奄奄一息、精神萎靡,彷彿一陣風就能將他颳倒。

可是現在,才旦達傑的眼睛裡充滿了灼灼的精光,動作、語速都加快了很多,渾身洋溢著高傲不群的領袖氣息。

“我說過,我已經解脫了。”

才旦達傑大笑著回答。

“什麼?”

關文大惑不解。

才旦達傑再次揚起僧袍,看著自己的右肩,臉上浮現出既痛苦悲傷又欣喜若狂的表情:“我曾以為,自己的生命也會像一支火把一樣,狂熱燃燒之後,默默地化為灰燼,從這個世界上消失——跟我來,我帶你看一幅畫,一幅我畫的畫。”

他向關文招手,關文躊躇了一下,踮著腳尖進屋。

才旦達傑向左側的房間走進去,指著正麵牆上的小半幅畫,聲音變得顫抖起來:“看這裡,這就是付出一隻胳膊換來的。”

那幅畫,畫得是一個隻有半邊臉的女子。

雖然隻有半張臉,僅僅畫出了一隻眼睛、半邊頭髮以及半張嘴角上揚的嘴巴,但關文已經立刻感受到了那女人的美麗。

“真的是……太美了!

太美了!”

他的讚歎聲脫口而出。

“是嗎?”

才旦達傑撫摸著那女人的頭髮,語調深沉,似乎已經癡了。

“麵對這張畫,我……我恨不能燒掉從前自己畫的所有東西,然後搬到這裡來,日夜不停地學畫,直到有能力將另外半邊補足為止。

大師,看到這半幅畫,我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了。”

關文誠心誠意地向著才旦達傑深鞠一躬。

才旦達傑癡望著那女子的眼睛,良久才搖頭歎息:“這將是一幅永遠都不可能完成的畫了,從前,我以為畫出心裡的夢,就能拋開一切塵世中的牽掛,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伏藏師的事業中去。

我畫了半張臉,斷了一隻手臂,然後換來今天的結局,一飲一啄,有還有報,已經結束了。

我和她之間,就隻有這半麵之緣而已。

從今天開始,我,才旦達傑又回來了,我還是從前的我,心頭一盞佛燈不滅,不再做傳承秘密的伏藏師,而是現實中展開鎮魔大業的衛道者。”

他的手掌從那幅畫上抹過,隨著灰塵粉末簌簌跌落,那女子的形象也一起消失了。

不知怎地,在那女子的眼角眉梢,關文看到了寶鈴的影子。

粉末紛紛揚揚,關文鼻子一癢,猛地打了個噴嚏。

就在一吸一放之間,他聞出了那些粉末的異常之處,驚詫地問:“大師,這些顏料似乎是取材於人的身體……難道……難道它們竟然是由人的骨骼和皮肉煉化而成的?”

這種發現,讓他感受到更劇烈的震撼。

才旦達傑回頭,用一種極度複雜的眼神看著關文:“你覺察到了?”

關文苦笑:“你先告訴我,在畫這個女子時,你使用了人體顏料?”

那些科班出身的普通畫家,走的是傳統正道,不可能接觸“以本身骨肉為畫”的秘密。

關文從師父那裡學到了這種知識,從未見過,更從未用過。

“冇錯。”

才旦達傑眼神癡迷地微笑起來,彎腰抄起一把粉末,在鼻端輕輕嗅著。

關文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,目光落在才旦達傑空空的右肩上。

“真正的唐卡高手,全部身心隻關注於眼底那一張畫,心無旁騖,心腦皆空。

為了完成那幅畫,他連性命都可以捨棄。

在藏地久遠的唐卡曆史中,不知有幾千位能工巧匠,最後用自己的命給唐卡殉葬,他留下的最後一張唐卡,就被稱為‘骷髏唐卡’,其精神價值與市場價值根本難以估算。

據我所知,在中國大陸已經找不到真正的骷髏唐卡了,那些輾轉流離於戰火中的唐卡珍品早就被各國古董商據為己有,世代傳藏。

可是,他們並不知道,那些價值萬金的骷髏唐卡上,附帶著畫工的靈魂,隻會給收藏家帶來莫名噩運……” “冇錯,冇錯,冇錯。”

關文連歎了三聲。

就像寶刀、古玉、墓葬金器一樣,那種被尊稱為“骷髏唐卡”的東西,也是世世代代陰魂不散的,帶著某種特殊的力量,尋常人難以壓製駕馭,最終被其葬送生命。

“這個房間裡的每一幅唐卡都是……”關文冇在說下去,因為他從才旦達傑的眼睛裡已經找到了答案。

他是畫家,也曾自詡要為追求畫藝的巔峰而奮鬥終生,但若是真的要他仿效唐卡高手那樣“以本身骨肉為畫”,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到。

唐卡是藏地繪畫藝術的標誌,其中蘊含著西藏文化的精髓,絕不是一兩幅畫、十幾種顏料就能概括的。

除了那些可以看的、可以學的、可以模仿的表麵線條,更多的,則是無法用言語來細細解釋的玄妙意思。

“到現在,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呢——”才旦達傑輕輕地說。

門外樹洞之內,忽然有鳥鳴聲響起。

才旦達傑拇指一劃,摳下了一塊雞蛋大的白泥牆皮,反手擲出去。

牆皮在半空中劃了個詭異的弧線,射向門口右側。

“呃——”,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踏進來,一手捂著眼睛,一手捂著嘴巴,俯身栽倒。

關文看那人的衣著,不過是普通旅行觀光客的打扮,並冇有什麼異常之處。

不過,觀光客一般在寺院的前半部分活動,很少繞到密宗院這邊來。

怪的是,這人受傷雖重,卻始終冇有放聲慘叫,而是緊緊地捂著嘴,拚命忍痛。

“那隻不過是個覬覦著紮什倫布寺秘密的賊。”

才旦達傑說,“彆管他,要變天了,還有更多大事等著我們去做呢——跟我來。”

才旦達傑穿過另一道房門,走入一條傾斜通向地底的狹窄通道。

“我們去哪裡?”

關文追隨上去。

“這是紮什倫布寺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。

我們必須要做些什麼,才能對得起半生世的修行。”

才旦達傑步伐矯健,越走越快,關文幾乎跟不上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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